锦葵

林培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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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罪与罚(2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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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说,我的母亲丁秋霜那时候是出落得很美的,在那样一个年代,不依靠化妆品,她的皮肤好看得令人嫉妒,但他们都说丁秋霜命不好,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?哦,对,叫“红颜薄命”——这是他们在母亲死后盖棺定论,母亲瘫痪在床那阵子经常与我说起和父亲之间的纠缠,母亲总是这么对我说:“明生你知道吗,男人和女人就像是一杆木秤和电子秤,区别在于测量的精准与否。男人不会那么细致地掂量女人的心,但是女人会,她会把自己对男人的所有爱与恨都做一次彻彻底底的测量,然后分出轻重。”那时我尚未懂得爱,也不懂男人和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而结合,很多东西,我似懂非懂,但我知晓她眼里的温情脉脉的光,它们直射到我浅薄的青春里,像一只害怕坠落而小心翼翼沾着水面的蜻蜓。

我盯着母亲憔悴不堪的脸,难以想象别人口中那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,有朝一日竟会落到这般境地,她和叶重阳都很美,这是不可否认的,尽管母亲的美已经被搁置在时间的大卖场里被打折出售,而叶重阳呢,她和母亲的容貌并无多大相似之处,她有种摄人心魄的艳丽,这种艳丽我在当时甚至无法领悟到——直到多年以后,我遇上我爱的人,在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时候,我才像一个突然在黑暗中照见镜子的人,我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镜子以外的叶重阳,她的冷艳,像一朵不动声色的花,不动声色就足以将你震慑住。有时候想一想觉得奇怪,何以我们家住了一长一幼两位美人儿。母亲似乎从不认为自己是长得好看的,或许她已经败给了时间,但叶重阳从来都是高昂着头颅的,她与母亲的关系很微妙,算不得亲近,也谈不上疏远,若即若离,似乎怕贴得太紧,会灼伤彼此。

丁秋霜,这名字多美啊。给母亲扫墓的时候,我盯着错落有致的三个字出神良久,后来婶婶说,母亲是在霜降的那天出生的。我记得了,很小的时候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她叫秋霜母亲也是这么回到我的,南方的霜降按照时序其实发生在秋天,所以她叫秋霜。很美的一个名字,不过,假若人的命运和名字是息息相关的话,我宁愿母亲不要叫秋霜,随便什么名字都比它好。一个散发着萧瑟和寂寥的名字,现在躺在墓碑之下与我永世相隔。一想到这里,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“重阳”这个名字,也许是母亲取的,也许不是,总之,它预示了叶重阳身上某些类似节气时令的东西。

叶国渠遇见丁秋霜的那年,棉城的造纸厂办得红红火火的。认识母亲的人都说她红颜薄命,她的家境贫寒,初中毕业之后,丁秋霜进了棉城的造纸厂,在纸板车间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工,丁秋霜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子,十七岁的她穿着厂里的制服,熟练地操作机器,印制纸板上的编号和字体,又或者剪裁纸板,检查尺寸——这些都是很基本的工作,她就这样在厂里做了三年,没有其他的渴求,安贫乐道。她不像车间里的其他女工,话不多,每次别人在闲谈最近厂里发生的事情时,她都不闻不问。不过有一次,她听到别人说起叶国渠,她们说厂里那个做采购的叶国渠就要发达啦,厂长的千金看上他了,不顾父母的阻挠硬要和他在一起。丁秋霜的眉头皱了一下,叶国渠?这个名字很熟悉,她好像在哪里听过,或者见过这个人,但她一时无法想起来究竟是谁。

有一天,丁秋霜推着一车纸板箱往隔壁车间,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。

“哦,对不起。”丁秋霜平素在厂里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,唯恐惹麻烦上身,这次也一样。

“没事,下次小心点。”眼前这个男人,就是叶国渠,他对丁秋霜微微笑了笑,笑容恰到好处,令丁秋霜一时不知该报以何种表情。

她低着头,竟没有感觉到,自己的脸颊红了起来。也许你听来也会觉得奇怪,不就这么萍水相逢了一下,说不准下一秒叶国渠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。走出厂房的时候,丁秋霜抬头望了望天,阳光灼热,她摸摸自己的脸,并不烫呀,也许只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吧,她自己安慰自己,没那回事的。

母亲回忆起和父亲的初次相遇时,脸上的表情祥和得令人心疼,我知道,在她平静的讲述背后,一定隐藏着千般的暗涌和喧嚣,它们像奔腾不息的河水一样,一不小心就冲垮了情感的防线。

“其实说到底,是我从那个女人手里把你爸抢过来的。”说完,母亲有些得意地笑起来,她的笑容不易觉察,但我还是从她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到她笑了。

“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,有一天,你爸突然走过来,拦住我然后对我说他喜欢我。我也想不起我当时是心动了呢,还是纯粹当做一个玩笑,总之,我的反应出的冷淡。也许是因为早就知道瞿淑芬看上他了吧,所以我对自己说,丁秋霜,你可别信男人这一套,男人都爱骗人,但我骗不过自己呀,骗不过的,你知道你爸爸当时多么迷人呢,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,你爸长得很帅很酷,当我凝视他的眼睛的时候,我知道我陷进去了,不过我还是说服自己说,丁秋霜你别妄想了,你凭什么呢,凭什么和别人抢——但说到底,我是没有和瞿淑芬抢的,是你爸不爱她,所以她才放手的。”

母亲自我剖白,把少女心思萌动的情景都与我说明了,怕我不明白,她又补充一句:“不过,我当时也是一时脑子糊涂了吧,居然就这么陷进去了,而且一陷进去就是十八年,可是,也不会再有下一年了吧……”说到这里,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,我知道,她又在胡思乱想了,这阵子她总是这样,动不动就陷入悲观里,不过大部分时候她是很平静的,不极端,平和得如同一只温驯的兔子。我多么心疼她,在她回忆自己的少女时期时,我明显感受到她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幸福气息,我当时真的很想对她说:“妈,你不用后悔。”可我说不出口。她卧病在床的日子,父亲推了很多事情,挤出时间来陪她,好像是要在这段特殊时期对她加倍地弥补。

那时候叶重阳还在上高中,住校之后她就像脱离了苦海一般,自由自在,没心没肺,好像母亲和她已经没有关系,不用她操心,也不用她牵挂。因为这事,我没少和她吵。

“你在学校里就忘记还有个家了?”

“轮不到你来教训我。”

“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没心肝的样子。”

“那又怎样,我还要读书呢。”

“你要读书?你骗谁呢你,最起码,你不能对这个家不闻不问!”

我们的争吵持续很久,母亲听到了,在房里喊我们住嘴。我怕气到她,冷冷地看着叶重阳。

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,说道:“我懒得理你。”说完,就走进自己房里了。

叶国渠拦住丁秋霜说那番话的时候,瞿淑芬恰好从远处走来。很明显的,她看到了这么“和谐”的一副画面,如果是别人,也许她还会走过去开玩笑说:“真浪漫呀。”

当她意识到画面中的男主角就是叶国渠的时候,她的脸色立刻变了。她急匆匆地走过去,狠狠瞪了叶国渠一眼。叶国渠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她:“你怎么在这?”说完,见瞿淑芬没有说话,他就走进厂房里了。瞿淑芬跟在丁秋霜身后。丁秋霜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没那回事的,不用怕她。”这时候,瞿淑芬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,丁秋霜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,她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冰寒,她僵硬地转过头,恭恭敬敬地对瞿淑芬说:“瞿小姐好。”

“好?我哪有你好呀,你看你,长得这么好看,真是我们厂里一枝花呢。”瞿淑芬几乎是带着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。丁秋霜听着别扭,不过她时刻牢记进厂前她父亲对她说的一句话:“千万不能惹是生非。”丁秋霜想,我这是在惹事生非呢,还是在劫难逃?瞿淑芬的眼神让丁秋霜隐隐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的杀气,她说了句:“瞿小姐怕是误会了,叶国渠刚才是问我一些厂里的事情。”

“厂里那么多人他谁不问偏偏就问你?丁秋霜,你给我老实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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