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葵

林培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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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罪与罚(1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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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是件多么奇妙的东西,谁也说不准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它像一颗旺盛蓬勃的种子驻扎在每个人的心里。我们对于周围世界的看法,随着日渐逝去的时光,获得了向上的张力,然后变成了一顶迅速膨胀的热气球,嗖的一声载着我们飞离这沉重不堪的大地。

我们的生活,其实每天都是重复的,就像海峡上涌上来的潮汐,日复一日冲刷礁石,不知疲倦亦无停歇。棉城也是如此,它像一个空荡荡的容器,接纳从天而降的雨水,也接纳苦难和眼泪,至于欢乐,似乎因为夹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,所以自始自终无法滞留在这片土地上。棉城人抱怨它,却无人出走,就像试图揪着头发使自身脱离地球引力一般,徒然而荒谬。他们对生活已然麻木,失去敏锐的触觉,一如磨损了棱角的器皿。所以,他们既不因别人的生而欢喜,也不因别人的死而唏嘘。

在这里,时光像一条拥堵迟滞的河流,搁在这片土地之上无声流淌。

男人第一次出现在棉城的时候,没有人认识他,他好像突然从某个巷口冒出来的,带着一脸惶惑的表情,一双眼睛狭长而警惕,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,他显得既疲惫又茫然。他的双脚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,长途火车的颠簸在意识里停留得太久,还没有完全散去。他拎着一只桶,里面塞满了各种用品,牙膏牙刷,一只竹枕,还有一床薄薄的被子。水桶边缘磨损得厉害,这只桶随着他度过了漫长的旅途,在火车上站得累的时候,他就一屁股坐在上面。现在,他稍微停歇了,坐在公路边的一根石柱上抽烟,他的样子很落寞,胡茬没有剃干净,现在又长了,粘在他的脸颊上,像一撮稀疏的野草。时间是傍晚,棉城的公路上车流稀少,他抬起头看了看乡亭,大理石牌坊,漆金楹联,大概是他对这座城镇的第一印象,苍茫的夜色逐渐降临,把目光所及的事物都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。他的妻子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包,里面也塞满了琐碎的物品,孩子用布条裹住,垂挂在胸前。她的脸色苍白,极为憔悴,还是勉强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,小男孩的眼睛很明亮,和他父亲相似,也是狭长狭长的,眼珠子黑得像龙眼核。夫妻二人没有说话,长时间的奔波令他们疲惫不堪。

人面对未知的世界,内心是忐忑的,像原始人久居洞穴,忽然面对一整片荒野和动物的嚎叫声,恐惧便开始一点点蔓延。但男人并不害怕,人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是不会害怕的。举家迁徙至此,像候鸟一样南飞,只此一次,没有再回溯的可能。沉默良久,男人喊女人:“找点吃的吧。”女人点了点头,孩子在她怀里极不安分,他跟着父母,从遥远的省份一直南下,和一头嗷嗷待哺的小兽无甚区别。乡道很长,一直延伸到城镇内部。沿路有几家商铺,刚亮起灯,女人抱着孩子,背上的帆布包令她走起路来活像一只乌龟,她走到一家杂货店前,徘徊了一下,眼睛不知道落在哪里。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探出身子问她买什么,她听不懂老头的话,顿时慌张起来,她转过头看一看丈夫,他坐在石柱上抽烟,跟雕塑无异,于是她伸手指了指放方便面的货架,老头嘴里嘟嘟囔囔,女人听不懂她说什么,也许老头以为遇上了一个哑巴,他抽了两包华丰方便面,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女人面前晃了晃,女人点了点头,说了一句:“就两包吧。”

老头这下子恍然大悟,他用夹杂了棉城方言和普通话的奇怪强调说道:“外省仔啊……”

女人接过方便面,递给老头五块钱,老头找给她三块,她拿了钱塞进裤兜里,走没几步,又折回来问老头:“有没有热水?”

老头听不懂,摇了摇头,女人眼尖,看到店铺里放着一个热水壶,便伸手指了指,老人家老眼昏花的,根本不知女人要表达什么,他再次摇了摇头。女人干着急,不知道要怎么说。这时,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,看到老人家像对牛说话,便笑了笑插话道:“你是不是要热水泡面?”女人终于遇到一个会讲普通话的了,她高兴地点了点头。随后,年轻女人提了热水壶过来,但片刻之后,她意识到没有可以泡方便面的容器,她有些为难,女人的穿着打扮还有蓬头垢面的样子让她嫌弃。她问她:“你有没有东西装热水?”女人想了一下,就往公路的方向跑去,稍后她带来了一个搪瓷口杯。

孩子闻到方便面散发出来的香味时,嘴巴张得大大的,一直在她怀里挣扎。女人知道,孩子吃不了方便面,她面露难色,问店铺里的年轻女子:“我……我想问,你们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孩子吃?”

年轻女子有些懊悔刚才和她说了话,她撇撇嘴,为了打发这位陌路人,她吩咐老头回屋,用一个塑料碗装了白粥,递给女人。女人一手拿着搪瓷口杯,一手接住塑料碗,白粥还热着,散发着淡淡的米香。年轻女子像下最后通牒一般说道:“碗给你们,不用还了。”说完就往屋里走了。

女人站在原地,不知该感激还是无奈。不过她想了想,她这幅打扮,又操着一口乡音极浓的普通话,势必会让人起疑心的。她往回走,丈夫等得不耐烦了,呵斥了句:“找点东西吃也去那么久。”

女人厌恶得瞪了他一眼,她懒得解释,只说了一句:“要不你去啊,我还遭人白眼咧。”

男人没有说什么,夫妻二人分享同一个口杯里的方便面,因为饿了很久,他们连自带的筷子都没有擦干净就呼呼地吃起来了。女人给孩子喂白粥,一口一口,先含在嘴里等它稍微冷却,再用勺子送进孩子嘴里。孩子砸吧着嘴,吃得不亦乐乎,女人看在眼里,一阵心酸涌上来。她抬眼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,心想今晚若是找不到住的地方,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。

吃完方便面,男人满足地伸了伸懒腰。

女人问他:“今晚睡哪?”

他斜着眼,不屑一顾地说:“随便找个地儿,明天再找房子。”

女人皱皱眉头:“我们随便可以睡,娃可咋办?”此刻孩子刚吃完粥,嘴唇上沾着的汁水被风吹干了,像一小圈白色的胡子。女人心疼孩子,丈夫那副爱理不理的懒散样,令她焦急。

天刚暗下来不久。男人用手抹抹嘴,朝地上吐了口唾沫。这座城镇对他来说,还是陌生的,他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闯进来,就像一阵粗暴的风,或者一块低到尘埃里的纸屑。他不过二十几岁,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,所谓生活的艰难,还未在他身上展开狰狞的面目,不过,也隐隐朝他走来了。娶这房妻子,在他老家的人看来,是件天大的喜事,因为他自幼就没了父母,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,没读过几年书,言行粗鲁,信奉的念头只有一个:女人和钱。它们是他活于这卑微世上所坚守并且渴念得到的,为此,他几乎花费了大半的心血。能娶到这么一个明眸善睐的女人,是他的福气。尽管他滥赌,又酗酒成瘾,但对女人来说,嫁给他,也奉行了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”的古话,再说两人结婚后,他有所收敛,对待妻子亦有一个丈夫该有的样子:勤勤恳恳,任劳任怨,唯一的不好便是那改不掉的火爆性子,为此,夫妻二人没少闹过。这次南下,男人下了很大的决心,不赚多一点钱,此生再也不回老家去。那时,孩子刚满月,有一天他兴冲冲跑回家里,对妻子说:“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,到南边去,准比现在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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