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葵

林培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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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喧哗与骚动(5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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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家明的身上,有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歹毒,和他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他朝我步步逼近的时候,我竟然害怕得不知道后退,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我攫住,利爪一般,使我困顿其间。我无法动弹,也忘了喊叫。他下意识将我的嘴巴捂住,身后的几个女生上来,把我的手牢牢按住。我抬起脚踢他,膝盖撞到了他的裆部,他疼得半弯下身,脖子上青筋暴露。片刻的骚乱,之后,他支起身子,咬着牙,伸出手掐住我的喉咙,疼得我差点窒息。

在那个可怕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,身体里的那只小兽,一直安分守己地潜伏着,她像沉睡的婴孩,呼吸微弱,但心脏跳动起来强劲有力。直到现在,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听到潜伏在空气里的声音,絮絮叨叨的,像一个聒噪的老妇人。他们在我耳边绕着,飞着,对我复念:“重阳,重阳。”接着便是尖利的笑声。我极为厌恶这样的声音,一度以为是幻听,它们时刻蛰伏在,有时是白天,有时是晚上。哪怕我捂上耳朵,还是会听到。

很久以后,洗手间的阴暗以及众人发出的耻笑声和嘘叹声,成了一个炙热的烙印,将我的皮肉烙得吱吱作响,烧焦的气味,把耻辱和悲痛一并遁入皮肤,那种感觉,恶心而羞怯,让人恨不得立刻去死。许家明凑近我的脸,他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,“叶重阳,你知道吗,第一次见你我就想干你。”说完,他一把扯开我的内裤,他的手指,粗暴地伸了进去——冰冷的触觉,令我一震,我下意识地挣扎,但完全无济于事,紧闭的下体像被撕裂开一道口子,如同幽禁的蚌壳被撬开,渗出惨痛,和无法规避的羞耻。

观看的女生,都哗然一片,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
世界在不断旋转,晕眩,颠倒了秩序。从未有任何时候,像那一刻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,无法排除,无法碾碎,魔咒一样。我闭上眼睛,眼泪从身体深处流出来,一点一滴,淌过脸颊,迟迟不肯坠落。我呼吸急促,一种窒息的疼痛在胸腔里滚动,发酵,几乎要喷薄而出。我张开嘴巴,把头撞向许家明,朝着他的耳朵,拼了命咬下去。他疼得嗷嗷直叫,终于放开了我,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死命甩开抓住我的女生,扯上被褪去一半的裤子,低着头冲了出来。突然撞进来的灼热阳光,直射我的视网膜,留下一片斑驳惨淡的阴影。

我不顾一切朝外奔跑,如同一个从原始洞穴里被放逐于荒野的猿人。奔跑,奔跑,把生命折成不屈不挠的姿态。世界在我跳动的视线里摇摆不定。所有的人和我擦肩而过,我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,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脸,空洞,坍塌,猝不及防。

你知道被人遗弃的苦痛么?像提线木偶被切断维系灵与肉的绳索,双足悬空,无处践踏。

我第一次夜不归宿。我逃了,兵败如山倒。现世的安稳,在于其给予我们灵魂赖以栖居的躯壳,然而现在,什么都没有了。纷乱的画面一起涌来,他们的嘴脸,眼睛里折射出来的邪念,一齐朝我袭来,无力抵抗,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,没有目的,不知去向。暮色四合,天空被泼上橘黄色的墨水,肮脏得无以复加。

等到走累了,我才发现自己停在了郊外那座废弃的仓库前。

整座仓库看起来就像一个漆黑的洞窟,长着巨大的嘴巴,似要吞噬时间。天空横躺在远处的山坡之上,闻不到一丝空气流动的味道,云朵麋集,聚拢成杂乱的形状。空气湿溽,死气沉沉的,它们侵入我的衣服,触摸我裸露的肉体,我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,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绝望,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哭,我只感觉我像一颗潮湿的种子,待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里,焦灼不安。

仓库的前面是我们棉城的水利渠,四下里静谧无人,我脱下鞋子,用脚尖触碰水面,水凉得像我的心。我把自己沉进水里,水将我裹挟起来,堵塞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,那种感觉,如同被窒息被包围被挤压。我要洗掉一切污垢——可是灵魂脏了,要如何洗净呢?

没有人告诉我答案,回声只有这郊外凄冷的夜色和寥落的星辰。

有那么一刻,我想一死了之,把自己埋葬在这片浑浊的水域里,何尝不是一件好事。可是,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怕呢,怕,不甘心,我不能成全了他们,如果我死了,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,不是吗?

衣服湿得精透,风吹来,浑身发冷,手脚冰凉。可我仍然不想回家,仿佛家已经遥远得无从触及。我推开仓库的大门,里面暗淡无光,听得见老鼠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,仓库很久没有人用了,一股潮湿的霉味盈满其间。我拖着湿溚溚的身子,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坐下,蜷缩成一团,下体有些疼,并没有流血,但比流血更令人害怕。我努力克制自己,不要去想,下意识让自己忘掉。

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,我才能勉强看到四周模糊的轮廓。也只有在这里,才能容纳我吧,我不害怕,即使四周布满了前来寻仇的鬼魂,我亦不会退让。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安稳,没有人打扰,所有一切都属于我一个人。在这里,没有时间概念,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一种空旷而寂寥的虚无之感逐渐将我虏获。肚子很饿,加上寒冷,我开始感到无助,双脚无力,无法走动,现在,他们应该到处在找我吧,我宁愿他们找不到我,或许,我命里注定要坐在这里慢慢等死?像一株缺水的植物,干涸至死,多么美。

过了很久,久到我开始麻木,失去知觉,然后,我听见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

“重阳,重阳你在吗?”

我辨别得出那是谁的声音,可是,我突然说不出话了,周遭的空气变得钝重、迟缓,一层层向我压下来。我勉强睁开眼睛,视网膜上,隐隐闪闪的火光朝我逼近。是陆兆臣,是他。打火机的微弱光亮,映照着他的脸,那张我看了无数次的脸。

“重阳!”他慌乱地跪下来,把我扶起。“重阳,你快说话啊,别吓我。”

陆兆臣的到来,把我从沉堕的水里捞起了。我望着他,浑身瘫软地靠在他身上。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,脸颊一片冰凉,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。胸腔里积压太久的那些悲戚和酸涩,全部喷薄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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