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南

侧侧轻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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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上明月(2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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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聿恒从未见过阿南有这样虚弱无力的时刻。

她一贯生机勃勃,如海岛上颜色瑰丽四季怒放的花朵,那充沛的生命力永远不会枯竭。

可这一次,她陷在沉沉的黑暗中,似乎再也醒不来了。

朱聿恒将她抱到石洞中,扫开一块平地,轻轻将她放下来,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。

她的身体依旧热烫,在他的手抚上她额头的时候,她似是觉得他微凉的肌肤让自己感到舒适,无意识地呢喃着蹭了两下。

朱聿恒想了想,去海边找几个大海螺盛了些水回来,从自己衣服下摆撕了块布,将它打湿后放在阿南的额头上,给她降一降温。

她的额头滚烫,不一会儿湿布便变热了,他便再用冷水绞一遍给她敷上。海螺里的水用完了,布也变得半干了,他便摸黑再去海边盛水回来。

她烧得厉害,地上又不舒服,一直睡不安。

见她眉头紧皱,神情难受,朱聿恒便在她身旁坐下,将她的头抬高一点,靠在自己的膝上。

他忽然想起顺天地下死阵中,他便是这样靠在阿南的膝上,望着眼前的她,安然入睡。

此时沉睡中的她,和当时哼着歌的她一样,在火光下镀着一层柔和的暖色,令他的心也柔软了起来。

他帮她换着额上的湿布,可目光却每每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唇上,脑中全是刚刚无计可施之下喂她服药时,她唇齿间那令人战栗的温柔触感。

于是明知不应该,可心中的担忧里,便掺杂了一丝没来由的微甜,让他怔怔望着怀中的她,思绪不受控制。

在这唯有他与她存在的孤岛之上,曾摊在他面前所有凶险万分的东西——风浪滔天的海洋,步步逼近的死亡,风云难测的朝堂,波谲云诡的天下……似乎全都淡去了,暂时离得很远很远。

唯有她很近很近,近得让他可以将她紧贴在自己的心口;可以因为腾不出手而俯下头,用脸颊碰一碰她的额头试探温度;可以听一整夜她的呼吸亦不觉疲倦……

这伴随着海潮的静谧之夜,胜过他在顺天应天宫阙内所有的夜晚。

他再一次帮她将额头的布打湿,帮她凉一凉额头之时,忽然觉得腰身一紧,是她迷迷糊糊抱住了他,低低地呢喃着:“阿娘……”

朱聿恒呆了呆,低头看她眉头紧皱,似是发了梦魇。

而她将他抱得这么紧,他担心自己挪动会让她不舒服,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她靠在身上。

“阿娘……我要和你一样,归于大海了……”

潮水声远远地传来,山洞中枯枝燃烧的哔剥声偶尔轻微响起。

他将湿布轻贴在她的额上,静静地听着她的梦呓,低低地回答:“不,阿南,你会活很久很久的……”

说着,他望着面前的火苗发了一会儿呆,又仿佛发誓一般,说:“我们都会活很久,会和你说过的那样,肆意任性地活着,到了很老很老的时候,再无怨无悔地离开……”

沉在噩梦中的她,像是被他的话拉了回来,睫毛微颤着,睁开了眼睛。

她的身体还无法动弹,只怔怔望着面前抱着自己的他。

秋天的夜晚已有些微冷,小小的火苗驱走了大海的潮气,令这石洞干爽舒适。

她看见火光映在他的眼中,让他的眸子格外灿亮,就如夜空中最令人神往的星子。

火苗很小,火光幽微,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他面容的轮廓显得温柔起来,素日因太过端严冷漠而有些疏离的气质,也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,让阿南觉得面前整个世间都暖融融的。

她模模糊糊地想起,她在春波楼将他赢到手,带他回家的第一夜。那时他也是这样烧着火,脸颊上抹了一片黑灰。

虽然身体无比疲惫不能动弹,喉咙干涩发不出声,但她还是艰难地朝他眨了眨眼睛。

“阿南……”见她醒来,朱聿恒眼中满是欣喜,可张口又不知如何说,想了想,拿起旁边一个海螺,问她:“渴吗?”

她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,朱聿恒将她扶高一点,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弯,微倾螺嘴,给她小口小口地喂了一些水。

阿南喝了几口,尝出海螺中是拧出的生蚝汁。海螺壳在火中煨热了,里面的水入口刚刚好。

朱聿恒抬手替她擦去嘴角沾着的一点汁水,又拿起火上烤着的一条鱼,将鱼皮撕开,露出洁白的鱼肉递到她的嘴边。

鱼烤得很香,只是阿南如今精神萎靡,她摇了摇头,昏昏沉沉靠在他的胸前,仿佛又陷入了沉睡。

朱聿恒怕惊扰她,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维持了许久,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。

谁知她还醒着,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。她的掌心灼热,抬眼看着他,声音低得仿似呢喃:“为什么不听我这主人的话……不把我扔到海里去?”

朱聿恒垂眼盯着她,反问:“为什么要去海里?”

阿南没有立即回答他,只静静盯着那些跳动的微弱火苗许久,久到朱聿恒以为她又睡着了,才听到她轻微的声音:“我娘临死时,就是这样吩咐我的……”

朱聿恒定定地看着她,等待着她后面的话。

“我刚刚,梦到了我娘……”阿南的手轻轻揪住朱聿恒的衣袖,定定地看着他,低低道,“我爹娘已经找不到了,但我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,如果我不是现在的阿南,我现在会在哪里……”

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热烫的脸颊,轻声安慰她:“你已经没事了,别担心……”

“阿言,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家……带我回去?”一贯强大无匹的她,此刻被病魔与死神击垮,那双一贯比常人要明亮许多的眼睛,也写满了晦暗虚弱。

“我爹,我娘,都死在海上……水手们都说,死在海上不可怕,只要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故居招魂,就能让他们魂魄回家,这样……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……”

她语调茫然,而他收紧双臂,默然将她抱得更紧一些,俯头倾听她的话。

“我爹是渔民,祖祖辈辈都靠打渔为生……我娘嫁给他之后不久,海边水华(注1)大发,渔获断绝,很多渔民都饿死或逃难离开了。我爹娘驾船出了外海,想去远一点的地方,试试能不能捕捞一些海货,谁知却遇上了海盗……”

她的话语断断续续,破碎不成句,在这寂静的夜里,将她那些深入骨髓的、永生永世不能忘却的记忆,转交给了他。

她父亲被海盗杀害,母亲被掳到了匪巢中。母亲本想一死了之,却发现自己腹中已有了生命,便忍辱偷生在匪窝中生下了阿南。

生下她的时候,母亲其实是绝望的。她本来祈求上天能让她生下一个儿子,将来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,为父亲报血海深仇,带着她重回故乡。

可她只能拥有一个女儿。她身陷匪窝之中,被□□被践踏,而她女儿将来的命运可能比她还要凄惨。

所以在女儿五岁时,她趁着海盗们火拼的机会,带着女儿偷偷逃跑。只是她还未上船,便被后面的海盗一箭射中,阻断了逃跑的可能。

她带着女儿躲在岛上丛林中,箭伤得不到救治,伤口溃烂高烧不止。但她不愿回去,只叮嘱阿南一定要逃跑,宁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鱼腹,也不要重回匪盗的巢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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